今天,是我们进监狱的日子。我们不是带着一种低落的情绪,而是懷著一种兴奋的心情,我们不是麻木的低头不语,而是带着一种属于我们年轻人特有的朝气。我们离市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我们来到了路边仅有矮小店铺的乡间。我们知道中国的监狱大部分都建在郊区,而北京市女子监狱也不例外,但作为一所特别的监狱来说,有一点是它其实并不是离市区非常远。

中国传统常把罪人流放边疆,他们要将罪人与我们这些社会的正常公民远远的隔离。在古代,流放边疆者往往心情复杂,今天,我来到这里,也是百感交集。对拥有传统中国思维的人来说,我们从不同情犯罪人,除非出现了冤假错案而有一天突然真相大白,此时,那个曾经被社会唾弃的充满罪恶的人罪名得以昭雪的时候,我们才会真正的同情他,但其实我们会同情他是因为他的身份已经不是犯罪人了。我们不同情犯罪人,因为我们一方面厌恶,一方面又恐惧他们加害于我们自己,所以我们将他们隔离于社会,但隔离后在监狱中的他们是不是还是令我们恐惧呢?没有机会来监狱之前,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们进了监狱,我们似乎就安全了。但今天我来到监狱,我发现我有点害怕,我们的思维习惯的把犯罪人都假想为暴力犯,担心他们会对我们攻击,我们假想著他们性本恶,即使在监狱里仍然不会放过攻击别人的机会。但我的理智责备我这种幼稚的想法,一个人会犯罪都是有原因,而犯罪不一定都是暴力犯罪,女性的暴力犯罪更不是女性犯罪的主要形式。但我进门之前还是下定决心,为了保护自己还是跟他们保持一点距离,紧紧地跟着老师。

今天,当我站在那扇大门前时,我感到一种压迫感,其实我见过比它更高大雄伟的门,但那些门并不会给我这么一种压迫感,而这扇门也不会给我那种庄严肃穆的感叹。今天,当我站在这么一扇监狱的大门前时,尽管他有不同于其他平凡大门的外表,但我更感觉到它作为一扇监狱大门所象征的意义。我们排成两路纵队,依次领了“贵宾证”,干警告诉我们说“要保护好这个证噢”没有这个就回不去了,“你们要跟好噢,多一个或少一个人你们全都不能回去”,听到这些话时我觉得更加恐惧,好像那些犯人会偷偷的把我们的证偷走,然后我们会永远留在门的另一边——一个看似美丽却深知不能被她美丽外表所欺骗的地方。在那扇门前我没办法思考,在那扇门前,我只是在想,他们同我们一样站在同样的这扇大门前时,心情又是如何。我试着去猜想,试着去模拟那种心境,但我不能,我相信他们的心情绝不是我们能了解的,像我们这样幸福的单纯的、不经世事又鲜少经历挫折的孩子是很难想象他们的生活和心情的,我唯一肯定的是——他们是沉重的,正如我感觉到的一样。当我站在这扇大门前,我感觉到它的沉重严肃,一扇如此高大甚至可以说是一点美丽的门,没有丝毫感情,就像它身上的那些铁块和带电的铁丝,冰冷无情。

大门开了,但在我们前面居然还有另一扇门,监狱果然是一个我们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我们连他有两扇大门都觉得惊奇不已。

这里的一切都与我们想象的如此不同。

进门时门口的雕塑很快地吸引了我的眼球,它们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将他们绳之以法”,但后来主任给我们的解释是:他们进来时是一团散乱的毛线球(原来那时毛线不是绳子),经过服刑期间的教育改造,逐渐从散乱变成有序,毛线的线头从高到低指向大门,象征他们最终走向大门,走向新生。我觉得从这点他们又很不同于我们的监狱印象,我们想象中的监狱就是要将他们关起来,处罚他们,而他们是要改造她们,让她们重获新生。多么仁慈的态度,多么宽容的思想,而我的想法是如此幼稚与狭隘。

除了门口的干警外,我发现在监狱内与犯人直接接触的干警们都非常和蔼可亲,我觉得他们就像犯罪人的亲人,谈起他们的生活点滴、特别让我们看他们的绘画作品或手工艺品时的那种自豪,都让我非常感动。他们有一间温馨的心理咨询室,如果心理有什么不舒服或障碍的话都可以找他们组里辅导员谈心,干警们说:“女犯们都比较一个‘情’字”。通过干警们述说着他们的生活,可以看出他们对她们真的很用心,他们会办小学班、初中班、高中班、考试辅导班让她们继续学习;他们教她们手艺让如果有一天出狱了能够适应社会、养活自己;他们让她们每天看电视看她们能了解瞬息万变的世界让他们不至于与社会脱节;他们可以在特别的日子与家人一起用餐,享受家庭的温暖;他们让她们在星期日的时候享受相对的“自由”,不用早起,不用整理内务;他们让她们能够自己买零食、能够自己选购生活用品。

当我们在车上远远的看到女子监狱时,它的外表与传统的监狱的巨大差别让我们惊异。但那时候我心里想,监狱还是监狱,即使再漂亮,美丽的外表仍是徒然、仍然是限制自由的黑暗地方。我觉得他就像外表美丽但内心恶毒的女人,不想被她的美丽所欺骗,因为课上我们已经听说了太多的黑暗,我们开始学会同情社会的弱者,而犯罪人在国家强权下就是弱者。在中国的公安局里,犯罪嫌疑人被任意超期羁押而没有丝毫人权保障,那在中国的监狱里,他们又怎么会尊重已经被判定为有罪的犯罪人呢!如果没有来到这里,我真的不会相信这是真的,我觉得这里不像是监狱,对于没有家的犯罪人来说,也许这里更像家;对于有家的犯罪人来说,也许这里比家更温暖。这里的人是关心她们的,我相信,对于一个犯罪人来说,犯罪必然有其心理上的原因,也许是病态的、也许是非病态的,但这都需要接受治疗,一所合格的监狱就应该具备这种心理治疗的功能,只有将他们的心恢复到正常状态,他们才能真正对社会无所害,而真正达到处罚的目的。

他们从心理上使他们感悟,而不是用暴力使他们屈服,我想,教化更甚于迫使接受。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她们自己是犯法的,一个有正常智力的人一般都会知道自己的行为具有社会危害性,他们其实已经有一定的法律知识、道德观念,但他们可能把它们曲解了、或者在利益或情感与道德法律产生冲突时她们的价值观让她们选择了背叛——背叛道德和法律。每个可以称之为人的人都是有良知的,不然就不用把它当作人对待,可以把它一辈子关在黑暗的牢笼里至死,既然她们还有良知,即使是一点点,她还是人,就不应该放弃她,而要努力使她们成为健全的人。

有很多同学惊叹,这里的条件比我们寝室都好,也许,这是我们对北京女监的硬体设备的最好肯定。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犯罪人能过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不超过八个人的房间,有一个大窗户,有卫生设备和淋浴设备的房间,他们有我们都没有的电视,让我们很是羡慕。但我们羡慕的仅仅是我们看到的表面上的物质条件,因为我们知道,即使一切再好,缺少了人类最重要的自由人权,生活将淡然无味。但我觉得庆幸的是,在他们似乎会很空虚的生活中,书本仍然可以作为最忠实的朋友陪伴她。我看到她们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有书本,可以从桌子上的书推想这些书的主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喜欢爱书的人,从她们选择阅读的书中,我可以发现她们希望改变自己的心。

只要是知错能改的人我们都应该要能够原谅他们,不然错的人就变成了我们自己。监狱的减刑活动鼓励他们改造自己,他们的评分板上记录着她们每天的表现,而狱方也会通过他们的表现对他们进行奖评,“他们肯定都很在意她们的成绩”,也许狱方是通过成绩控制他们的活动和表现,但其实又是通过奖评给他们提供提早离开监狱的机会。

监狱对犯罪人非常贴心。我们进到大厅,一个传说有地热供暖,让他们冬天站着开会也不会觉得冷的贴心设计;而镜子也是碎了也不能自残的安全镜片;母亲节的时候让表现优异的犯人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

当然,我们还是了解,这里是监狱,不是家。这里没有自由,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被别人控制着。以前从来没想过监狱吃得这么差,一餐只有一个菜,而且一天只有一个掺着蔬菜一起煮的荤菜,你不能决定你要吃什么,由别人决定你吃什么。除了星期天,他们每天都要在固定的时间起床、锻炼、洗漱、吃早饭,工作、吃中饭、休息、工作、晚饭、看电视、自由活动、睡觉。每天过着军队化的生活,也许到死。重复而无意义的生活让他们没有办法追求自己的人生价值,也许书籍可以帮助他们成长,但我想他们阅读的时间仍是有限,小小图书馆里的书也有限。我第一眼见到犯人时她们一群人在一个大房间里,坐在小凳子上织着相同花色的毛衣,我觉得他们就像机器,别人一按按钮就必须动的机器,当我看到她们后,我开始同情他们,我忘记他们曾有的罪恶,因为我看到他们的面庞仍是像天使般的可爱。我无法想象他们曾经犯过怎么样的罪恶把他们带到这里,我觉得她们真的不像是犯人。

我可以想象,平时的她们是经常愉悦谈笑的,但今天,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我想也许是我们打扰了他们的生活,所以他们特别的严肃。一群北大的高材生们来到这里是否对他们是一种刺激或炫耀,我们并没有这么想,我们来到这里仅是为了学习,或更多的是一种好奇。我不希望我们像在看动物园的动物一样看他们,因为我还是把他们当作人,希望给她们人应该享有的尊重,虽是犯人,但仍然应该活的有尊严。我不想否认在面对她们时我仍是有莫名的恐惧,在拿着剪刀的犯罪人边我刻意避开,在监狱的长长走道上我牵着朋友的手。希望我们的到来没有再一次伤害到他们,令他们失落难过,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也许。


几个小时的参观我們看到了一所不具代表性的現代化監獄,与监狱工作人员的长谈使我们粗浅了解到犯罪人的生活,但我想我们永远不能体会她们真正过着这样一种生活的复杂心境。即使围墙是镂空的、即使开着的窗户能让她们看到外面的世界,她们还是只能看,而飞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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